老底子，那些美丽或不美丽的夜空 | 半农笔谈

北斗星，这三个字几乎人人都认识，可现在认识它们的人是少之又少。倒不是认识它们要有多么高深的知识，同这些勿搭界，却同每天的夜空条件有关。上海夜空里，现在还能看到多少星星呢？少之又少，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了。但北斗星、连同其他千千万万颗星星，每天还在天空中，我们头顶上，还在原来的位置上，它们不会懒惰。曹操说过“月明星稀”，如今地面夜晚电灯光的亮度，超过“月明”多多少少倍？夜空深处的星星哪能敌得过呢？于是我们看不到它们了。一年春节，我跟女儿全家去云南看梯田。每到一个地方，我便留意夜空，留意北斗星。在撒玛坝，黎明前到一个远离村庄的山坡拍摄日出时的梯田时，我终于看到了北斗星，赶紧叫大家看。刚上大学的第三代自然不认识，女儿和女婿也不认识。这似乎有点不应该，可仔细一想，不认识是正常的。因为从小自懂事起，他们就没有看到过北斗星，连我也有几十年没有看到了。它离开我们视线太过长久了。

夜空中的月亮，尤其是星星，还有乌云，原来一直是我们生活内容中的一部分。

会在夜空转动的天河

顾名思义，天河是天上的河。是的，但这河里没有水，是由数不清的星星组成的，淡淡的，宽宽的，长长的，横亘在夜空中，看上去还一晃一晃的，那晃动的就是天河的水。这天河到了课本上，就被称为“银河”。

小时候，到了夏天，一吃过夜饭，我就掇只小凳，跟着大人坐在场地上乘风凉。有人还会在一边生个煝烟，有时生两个、三个，煝烟里飘出的烟是可以驱赶蚊子的。整个宅基笼罩在黑暗中，而头顶上空，全是闪烁不停的点点繁星，“大星光相射，小星闹若沸”（苏轼《夜行观星》），夜空真热闹，也真好看呀。当黑夜将地面上的景色吞噬之后，造物主却将人间的美丽安排到此时的夜空里。一村庄的人，就在这星空下，东是黄浦西是海地“茄山河”。

我们也常说同夜空有关的内容，如天河。这天河会慢慢转动，不同季节会在不同的位置，那自然是地球绕太阳公转的缘故。有时候，它东西向横在天空，有时候，它在夜空中是打斜的；有时候，它又南北向地擐在夜空。这些也都是乘风凉时的话题。大人们就会用从他们父辈、祖辈传下来的话，对小孩说同天河有关的老古闲话，如“河着（发石头之‘石’音）角，做夜作”。“着角”在普通话里意思是“打斜”。就是说，当天河在夜空中斜着出现时，是一年中的农忙季节，田里生活很多，日里做不好，夜头还要继续做，这就是“做夜作”。而当天河横贯在我们头顶、与宅基的房子成平行线时，已是秋天了，这也有一句话：“河东西，吃新米”。这些话上了书本，就叫俗语或者谚语。它们通俗、好懂，还都押韵，听了一次就不会忘记。

牛郎织女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了多少年，俗界凡人既为他俩忠贞的爱情而敬佩，也为王母娘娘因惩罚而拆散他俩，让牛郎和织女永远分隔在天河两边生愤恨。大人们说，天上有他们的星。不过民间不叫牛郎星、织女星，而分别叫做扁担星和梭子星。大人会说它们在什么什么地方，我们就鹤起头，跟着大人的手指，东寻西寻，看谁先找到。很快在天河的一边，我们寻到有三颗排成直线的一组星，这就是扁担星。中间最亮的那颗便是牛郎，两边两颗呢？是牛郎挑着的两个箩筐，里面装的是他们的两个小孩。一个扁担星的名字，满含了牛郎的痛苦经历，里面有无奈，更有坚持。看着这星星扁担，我辈俗人仿佛还能听得到两个小孩喊叫妈妈的声音。这比叫牛郎星要准确得多，生动得多。织女星呢，也是一组星，在天河的另一边，但大人们叫它梭子星，梭子是农村妇女用来织布的工具，又同织女的身份相符，还同那几颗星的样子相象，也是十分贴切的。这次在云南，我虽看到有一组排成直线的三颗星，因夜空中没有天河，就确定不了是不是扁担星。现实夜空中找不到也不要紧，它们已存贮在我头脑深处，轻易不会忘记的。

北斗星指引认识北极星

北极星是让人们在夜间不迷失方向的指路星，甚至是救命星。它独吊吊挂在正北方向不高不低的夜空。但如果不依靠其他参照物，要在茫茫夜空中找到它并不容易，尤其在荒无人烟、分不清东西南北的野外，找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。还好，造物主为我们想到了可能碰到的困难，早早就把参照物安排在夜空中了。

这就是北斗星。北斗星形状非常漂亮，它们由七颗星组成，四颗星组成一个勺子形状，三颗星组成有点弯的勺柄，在夜空中一下就可认出它来的。北斗星前后左右、甚至“勺子”里外，也布满了很多其他星星，就是说，北斗星是“混”在它们一起的。但这些星星有个特点，亮度都不如北斗七星，排列也不像北斗星那么有序，简直有点杂乱无章。因此只要夜头不是阴天，只要没有乌云挡住，那么一抬头，准能看到北斗星的倩影。我一直在想，这造物主为人类真是想到了家，服务到了家。试想想，如果周围的其他星星也同北斗七星一样明亮，让它淹没在芸芸众星中，那我们怎么去找？怎么分得清楚？对这不可思议、无法解说的天文现象，我宁愿看作是造物主对人类有意的安排和恩赐。

因为北斗星特别好找，北极星自然也就好找了。只要以北斗星“勺子”外沿口两颗星的距离为准，向前平行延伸，在约五倍处的地方有一颗星，它，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极星。北极星的亮度似乎不如北斗星，但有了北斗星的指引，找到它也就容易了。

1960年代我在前线野战部队当兵时，为“从难从严从实战需要出发”，夜间军事训练时连长故意不让使用指北针（部队里不称指南针），我和战友们就利用北极星的指引，完成过好多任务。到如今年代，有指向功能的手表、手机普及，“找北”的方法比以前多了去，北斗星、北极星似乎已失去作用了。其实也不尽然。利用天上星星寻找和确定方向，原是人类应该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，认识它们、知道它们，本来几乎是用不着花学费的，我们多知道 一点这有什么不好呢？何况，由北斗星、北极星等千千万万颗星星扮靓的夜空是如此的美丽，欣赏美丽的夜空，实在是一种享受呀！只是现在夜空的下面太明亮了，要看到和认识北斗星、北极星也已变得不那么容易，好说是件奢侈的事了。

不美丽的夜空也有名堂

天有阴晴，月有圆缺。一年365天，总有很多天的夜头是不美丽的。那些夜空要末乌云满天，有时还会翻滚，这样的夜空里自然不会有星星和月亮了。要末月亮暗淡无光，月容失色。这时，大人们会说，“天毛来，明朝要落雨哉”。“毛”是说天空不明朗、充满着疲惫，就像人生病前有气无力的样子。也有的时候，月亮升上来了，但在它周围会出现一个宽边圆圈，或粗或细，或亮或淡，大人说，“这是枷。”枷，是指枷锁，一种古代刑具，月亮周围出现的那一圈，就像给月亮戴上了枷锁，月亮就像戴了枷的犯人露出了个头一样，表情自然痛苦了。“月枷雨，日枷风”，或者说“日枷风，夜枷雨”。这句大人们常说的老古闲话，告诉我们，月亮戴上了枷，天要落雨了。而白天看到日头也戴上了枷，那就要刮风了。枷，到了教科书里，它被叫做“晕”，“月枷”就变成“月晕”，“日枷”就变成“日晕”。可怎么看，我都感到民间用“枷”字形象生动，充满着动感，甚至还可想象得到月亮戴上枷后的痛苦状。

“一个星，保夜晴”，那是不美丽的夜空中的又一景象。眼看着老天在不停地落雨，夜空也是乌沉沉的，看样子天一时半会好不了了。哎，先别忙着下结论。临睡前开门一看，雨落停了，天上的乌云虽在扯来扯去，但在这乌云的空隙里，露出了一颗两颗星来，孤零零的，特别明显。大人们知道，今朝夜里“保夜晴”，雨不会落了，但明朝怎么样，雨会不会继续落？还不一定。

寒冬的夜空是凛冽而清冷的，抬头看星星、看月亮时也会感到颜色发黄，夜空褪色，美丽打折，观看星空的欲望自然大大降低。事实上谁也不想长时间地待在外面，天太冷了。大人们的反应非常敏感，他们几乎会异口同声地说：外面拉（在）落霜。雨、雪是从天上落下来的，霜也会？当然会，不然，霜从哪里来的？普通话里不是也说“下霜”的吗？第二日早晨起来一看，果然是一地白霜，有时候那霜的结晶体很粗、很密，大人称做“老白浓霜”。有一年，农民的口粮特别紧张，各家都吃不饱。生产队决定把种好的棉花翻掉后改种水稻，好让各家秋后多分点粮食。可几个老农坚决不同意。不是这些人家不缺口粮，也缺。他们搬出的反对理由也是句老古闲话：“年初三早一朝霜，十个车棚九个荒”。他们还记得，几个月前的大年初三早晨有过霜。经验告诉他们，此日有霜主旱，预兆此年粮食歉收，即“十个车棚九个荒”，车棚是过去牛拉水车为水稻灌水用的，借用在这里，是说到处会是荒田。生产队最后还是加种了水稻，那年是不是真的“十个车棚九个荒”已不重要了，重要的是老农曾用气象谚语指导过生产，我也相信这些谚语曾应验过。那句老古闲话我至今牢记不忘。

农村还有很多与月亮有关的老古闲话。我们的父辈、祖辈异常聪明，对事物的观察细致深入，还善于归纳总结成老古闲话，代代相传，并把它们用到人间俗事上来。如歇后语“初三夜里月——有当呒没”。初三夜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的？弯弯的，细细的。天快要黑时它就挂在夜空了。可没过一会，它就不见了。于是就有了“初三夜里月——有当呒没”，还是歇后语呢。既然初三晚上有月亮，那怎么又当它没有呢？原因是它只在夜空停留了极短暂一会，就下山了，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，完全可以不把它的存在当回事的。这句歇后语如用在一定语境的句子中，是极富表现力的。还有如“年三十月亮”，“年三十”是除夕，年三十的月亮是圆的、弯的？除夕的月亮谁看到过？不会有人看到，因为当晚根本就不会出月亮！凡每月农历三十的晚上，都是永远看不到月亮的，将这句俗语如用在根本不可能的事上不是非常贴切、生动的吗？

现代人在满地物欲的世界里，注意力转移了，谁还会对已经不美丽的夜空感兴趣？而对曾经美丽的夜空又从未有过印象，认知上明显少了一块，月亮、星星的“往事、趣事、糗事”什么的，自然也无从知道了。上海的夜空中是看不到众多星星的原来面貌了，但当我们外出时，尤其是旅游在远离城市、远离城镇的地方旅游，夜晚时记得抬起头来，看看北斗星，看看北极星，记得看看扁担星和梭子星。开始时不认识也不要紧，就像北斗星能指引人认识北极星一样，当您看到真实而美丽的夜空时，星星会指引你的，或许还会激发你的兴趣、爱好，还有感慨的。

图文：摘自《横塘莘两岸》上海辞书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（作者：褚半农）

编辑：方佳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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